第1028章 教训
枯泽将鸡肉吞咽下去,目光投向远处沉沉的夜色,眼底掠过一丝恍惚,低声感叹道:“当年跟着魏公在辽东奔波,大雪封山,粮尽援绝,能寻到半只冻僵的野雉,连骨带髓砸碎了熬一锅稀粥,都觉得是人间至味,暖透肺腑。如今……呵,德盛楼的烧鸡,八宝楼的肘子,御膳房的点心,吃进嘴里,反倒有些味同嚼蜡了。”
说罢,他似乎对这珍馐也失了兴趣,信手一抛,那烧鸡便稳当当飞回沉阴怀里。
沉阴没好气地接住,小心翼翼地重新包好油纸,埋怨道:“跟你说过多少次了,不要随便翻动别人的储物法器!这‘袖里乾坤’的法门是让你这么用的么?这烧鸡很贵的,德盛楼正宗货色,三两银子一只!抵得上寻常人家半月的嚼谷!”
枯泽笑了笑,那点恍惚之色如露水般瞬间蒸发无踪。
他思索片刻,喃喃道:“夜钤……”
仄燧上前半步,脸上那滑稽的丑角油彩似乎都凝肃了几分,低声接口:“回大人,按司内卷宗及近日线报,夜钤本该在江宁府督办‘南丝’私运案,那是他的一亩三分地。他今日突然出现在延庆府这穷乡僻壤……”
他犹豫片刻:“想来只能是沉檠沉档头的手笔。江知意那条线,可能带走的东西,无非两条退路,一是北上出延庆,走高平关混入商队离境;二是西走岐山道,借‘地鼠门’的旧矿道偷越国境。沉檠档头亲自带精锐去了岐山道堵截,却让夜钤星夜兼程来这延庆……”
他话未说尽,但意思已然明了——抢功,或者,更恶劣地,是想独吞可能的大功,甚至……借此做些什么文章。
枯泽听罢,脸上并无怒色,只是淡然叹了口气,些许惋惜道:“本座之前就告诉过他,有些事,急不得。陛下一朝,身边的秉笔太监换了一个又一个,可司礼监的掌印,何时换过?魏公想要的,是稳,是滴水不漏,不是火中取栗,更不是兄弟阋墙。”
仄燧沉默了片刻。
忽然,他脸上那层滑稽的丑角油彩如同活物般蠕动、流淌起来,生、旦、净、末、丑,数种戏曲脸谱的轮廓光影疾速变换,最终定格在一张以黑红两色为主,线条刚烈、怒目圆睁的“净角”脸谱上,杀伐之气凛然。
连他的声音都似乎变得浑厚沉郁了几分:“大人!背信弃义,罔顾上命,暗结私党,其心当诛!此风若长,司内规矩何存?”
许舟一直在一旁默默看着,大气不敢喘。
此刻,他心头雪亮,之前许多模糊的线索骤然贯通。
密谍司这潭深水,如今浮出来的人物里,枯泽、沉阴、仄燧,还有自己的大哥玄契……他们是一伙的,同坐一条船,或许都系于那位深不可测的魏公之下。
而自己,阴差阳错,也被卷了进来,算是半只脚踩在了这条船上。另一边,则是沉檠、夜钤他们……可问题是,沉檠也好,夜钤也罢,不过“锐锋”之阶,在密谍司这等讲究实力与资历的地方,他们何来这般底气,敢对明显位阶更高、实力深不可测的枯泽阳奉阴违,甚至暗中布局抢功?
除非……他们背后,另有倚仗,而且这倚仗,足以让他们在一定程度上,不惧枯泽,甚至不惧魏公?
陈矩!
许舟的目光不由地再次投向仄燧。
那张“净角”脸谱上的油彩在雨气氤氲中,仿佛有了生命,色彩愈发浓烈欲滴,竟如活物般蠕动,那怒目之中蕴含的杀意几乎要实质化喷薄而出。
就在这时,枯泽抬了抬手。
仄燧脸上那浓烈骇人的“净角”脸谱瞬间如潮水般褪去,所有凌厉线条与浓重色彩消失无踪,重新变回了那副带着几分谄媚与滑稽的“丑角”模样。
枯泽摩挲着自己的指节,思索片刻,淡淡道:“沉檠此人,这些年确实也为魏公,为朝廷立下过些汗马功劳。看在这点微末苦劳的份上……夜钤擅动,其罪在实,死罪可免。但他伤得不轻,五脏移位,经脉受创,没三五个月静养,动不了武,也办不了差了。这教训,也算深刻。”
他顿了顿,斟酌片刻,又道:“仄燧,过几日你去给他个教训吧。”
“是!”
仄燧抱拳。
废墟中,雨势渐歇,只余檐角残滴断断续续敲击碎瓦的声响。
枯泽静立片刻,忽地转过头,那张冰冷的黑色龙纹面具正对着许舟,目光似能穿透皮囊,细细地、一寸寸地打量着他。
许舟心头骤然一紧,如同被蛛丝缠绕住咽喉。
他早已尽量屏住呼吸,降低存在感,甚至悄悄往后挪了半步,将自己半个身子藏在尚未完全倒塌的土墙阴影里。
果然,还是轮到自己了。
他迅速瞥了一眼那张近在咫尺的龙纹面具,面具纹路诡谲,龙睛处似乎有幽光一闪而逝,他连忙低下头:“大人……有何吩咐?”
枯泽打量了他足足三息,目光如有实质,刮得许舟脊背生寒。
忽然,他轻笑一声:“无妨,别紧张。此番能说动那油盐不进的索命门陆东家,促成此事,功劳簿上,有你的一份。”
“我?”许舟愕然抬头。
他自认只是被动卷入,甚至多数时候是累赘,何来功劳?
枯泽向前踱了半步,靴子踩在湿泞的泥地上,发出轻微的咯吱声。
他意味深长地道:“嗯。若非你点出‘人情’之议,点醒本座那陆氏重‘信诺规矩’更甚于‘利’,今日这番交涉,怕是要多费不少周折,甚至横生枝节。你的提议很关键。”
他顿了顿,语气慷慨:“本座向来赏罚分明,也非那等独占下属功劳、吃干抹净之人。说罢,此番功劳,你想要什么?金银,前程,还是别的?”
许舟心念电转,枯泽看似大方,但这等人物给出的奖赏,往往亦是试探与束缚。
所求太小,显得虚伪无能;所求太大,又露贪婪野心。
他思索片刻,谨慎开口:“属下……确有一事不明,想请大人解惑。先前来延庆途中,偶然听闻,苏朝槿似乎与索命门人有所接触。若江知意一事与她有所瓜葛,或许其中别有隐情,或是误会。所以属下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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