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4章 故人执刃向孤光
梅岭古井旁,晨雾未散,湿冷的空气裹着草木腐朽的气息,在残垣断壁间悄然游走。
封意羡立于井沿,玄色大氅垂落如夜,袖中铜符早已冷却三日,如同她留下的最后一丝温度,正在时光里缓缓消散。
他凝望着那盏不灭的孤灯——火苗微弱却执拗地跳动,倒映在幽深井水中,仿佛是某种冥冥中的信诺。
三日前她曾说:“等我回来的时候,我要让整个皇宫……都听见心跳。”
可如今,这心跳却迟迟未至。
就在他抬步欲去之际,水面忽起涟漪,一圈圈扩散开来,无声无息,却令他脚步一顿。
一缕青烟自井底升起,轻若游丝,却带着不容忽视的灵韵。
它在空中蜿蜒盘旋,竟凝成一幅残图:江南漕道某段山形轮廓清晰可见,岩层走势、水脉走向皆细致入微,中央一行小字浮现——“梦引香可通”。
封意羡瞳孔骤缩。
那是她的笔迹风格,极简而精准,一如她惯用的密语。
这不是幻象,而是来自玲珑心窍深处的讯号——她在里面还活着,且已有所发现。
他指尖抚过铜符背面六字:“梅岭旧井,三更见灯”,此刻终于明白,这不仅是重逢之约,更是生死之间的联络暗径。
可还不待他细思,远处马蹄声破雾而来,急促如鼓点擂心。
一名司农寺差役滚鞍下马,扑跪于前,声音发颤:“九王爷!急报……押往北境的三万石军粮,昨夜尽失于丹阳峡!沿途守军尽数昏厥,现场唯余一枚银针,针尾刻着四字——‘仁政误国’!”
封意羡眸光一沉。
“仁政误国”……
这是当年应行之在金殿驳斥户部尚书时所说之言,一字未改,却被用来宣告一场惊天劫案。
百官早已风闻应参知政事三日未现朝堂,私议纷纷,如今粮草失踪、凶器留名,立刻有人咬定:“应行之已死,此乃贼人造势!”
朝局再度震荡,东宫蠢动,右相趁机弹劾其“擅离职守,致边防危殆”,奏本雪片般飞入御前。
而真相,藏在千里之外的一口古井之下。
【玲珑心窍·归墟殿】内,时间如江河奔涌,外界三日,此处已是百日轮回。
应竹君缓缓睁眼,周身金光收敛,肌肤由苍白转为润泽,气息虽仍清瘦,却已不再浮弱如纸。
她盘坐于玉台之上,眉心一点赤痕隐现,那是强行开启归墟殿所留的反噬印记。
她取出怀中画卷,是小满托沈婆子悄悄送入仙府的。
画中一间陋室,陈设简朴,墙上挂着一枚玉扣——青灰玉质,边缘微裂,扣身雕着半朵梅花。
她的指尖猛地一颤。
认得。怎会不认得?
那是母亲沈璃临终前亲手系在她襁褓上的信物,另一半,按族规应随父亲葬入祖坟。
可如今,它竟出现在谢无咎的居所?
记忆如潮水翻涌——幼年高烧濒死,母亲抱着她彻夜哭泣,低语道:“若非那人冒死穿越疫区送来寒髓草,你早已夭折……他是你命里的恩人。”
那时她不知“那人”是谁,如今才恍然。
谢无咎,不只是母亲旧识,更是她活到今日的恩人。
可这样一个曾以命换命的人,为何要劫走军粮?
又为何留下“仁政误国”这般诛心之语?
是被人栽赃?
还是……他对这个朝廷早已彻底失望?
她闭了闭眼,心头压下一阵钝痛。
玲珑心窍因情绪剧烈波动而微微震颤,殿顶浮光一闪,竟裂开一道细纹——这是心窍受损的征兆。
她强压心绪,步入【药王殿】。
十倍时间流速之下,一日抵十日。
她取出被俘粮队卒子的贴身衣物,置于香炉之上,点燃“梦引香”。
此香采自仙府秘植“迷魂蕊”,可引人潜意识复现最深烙印之地貌人事。
炉烟袅袅,升腾成雾。
那卒子蜷缩于侧,口中呓语不断:“……岩壁渗水……钟乳倒悬……外头有狼嚎三声作哨……脚下有铁链回音……”
她执笔疾书,迅速勾勒出一座地下溶洞地形,方位、通道、通风口一一标注。
然而当绘至洞底时,笔尖一顿。
那里,竟刻着四个古篆——“镇北枢机”。
她的呼吸骤停。
那是先帝亲笔所题的绝密军防标记,唯有进入过皇城地库“枢机阁”的人才能得见。
谢无咎一介江湖出身的鬼医门残首,如何知晓?
除非……他曾以某种身份,深入宫禁核心!
难道母亲当年卷入的那场“疫灾阴谋”,背后牵连的,不仅仅是权斗,还有更深层的机密泄露?
她盯着那幅图,目光渐冷。
谢无咎,你究竟是受害者,还是……早已成了另一把刺向江山的刀?
殿中光影流转,香烬成灰。
她收笔起身,望向心窍虚空深处那扇尚未开启的青铜门——门上铭文隐约浮现:“情劫难渡,心魔自生。”
她轻轻抚过胸口玉佩,低语如风:“谢无咎,若你真已背道而驰……这一次,我不会再让任何人,用理想之名行屠戮之事。”
雾未散,灯犹燃。
井外人间,风雨将至。
子时三刻,暴雨如注,天地间一片混沌。
丹阳峡深处的山洞外,雷声滚过岩壁,仿佛上苍也在为即将到来的血战低吼。
应竹君自【演武场】踏出玲珑心窍之时,已是三更将尽。
百日苦修,换得一剑破局。
她指尖抚过腰间折扇——那扇骨中暗藏七十二根玄铁针,是她在时间流速百倍的演武场中,以先祖《影袭诀》为基,融汇机关之术所铸的新器。
剑意已成,可斩风裂雨,却斩不断心头那一丝迟疑。
她站在梅岭井畔,湿发贴额,呼吸轻缓如眠,眼中却寒光流转。
封意羡留下的铜符尚有余温,她将其轻轻覆于井口石沿,随即从袖中取出一枚胭脂盒,交给守在井边的小婢春桃。
“送去九王府,只准交到他手里。”她的声音极轻,却字字如钉,“告诉他:韩十三今夜行动,务必封锁消息,东宫若有异动,格杀勿论。”
春桃点头欲走,她又唤住:“若三日后无讯,烧了它。”
那胭脂盒内,并非脂粉,而是用隐墨写就的兵力部署图与撤退路线。
话落,她转身回府,脚步未停。
丞相府大门紧闭,门匾高悬,檐下灯笼在风雨中摇曳,映出“应”字斑驳光影。
她命人传话全府:“参知政事染瘟疾,闭门静养,谢绝一切访客。”当夜,府中灯火渐熄,唯书房一盏孤灯长明。
而千里之外,丹阳峡谷底,韩十三率三百青铜甲卫悄然逼近溶洞。
雨水顺着铁甲沟槽流淌,刀锋藏于鞘中,连呼吸都压至无声。
他们早已不是寻常禁军,而是封意羡亲手打造的暗刃,专司清剿叛逆、护卫中枢。
洞内寂静得诡异。
韩十三抬手止步,目光扫过地面散落的粮袋——整齐堆叠,毫无搬运痕迹。
他眉头一皱,正欲下令探查,忽闻一声狼嚎自远处传来,三起三落,正是接头暗哨!
火把骤然亮起,四面八方岩缝中跃出黑衣人,身法迅捷如鬼魅,为首者戴青铜古面,双匕交叉胸前,立于高台之上。
“谢无咎!”韩十三怒喝,长刀出鞘,“你劫朝廷军粮,害边关将士断炊,还有脸称仁义之师?”
谢无咎不语,只缓缓摘下面具。
烛火映照下,是一张苍白枯槁的脸,眼窝深陷,唇色发青,似久病缠身。
他望着满洞粮草,忽然冷笑:“这些粮,本就不该运往北境。”
“你说什么?”
“北境并无战事。”他声音沙哑,却字字如锤,“所谓胡骑犯边,不过是兵部伪造军报,只为挪用军饷填补国库亏空!而这三万石粮,原是江南灾民救命之用,却被你们冠以‘军需’之名强征而去!”
韩十三一怔。此事尚未公开,他是如何得知?
不等他细想,谢无咎猛然挥手。
两侧弩机齐发,毒烟弥漫!
数名甲卫吸入即倒,神情恍惚,竟调转兵刃砍向同袍!
“迷魂散……!”韩十三怒吼,急令屏息列阵。
然而混乱已生,一名亲卫双眼赤红,持刀直扑主将后心!
千钧一发之际,一道紫影破雨而至!
风卷残云,伞骨轻展。
那人着紫衫,银色斗篷,身形纤瘦却凌厉如剑,手中折扇一旋,扇骨弹出三点寒星,精准点中叛卫周身三处大穴。
那人落地无声,兜帽微倾,露出半张清冷面容——正是“病逝”的参知政事,应竹君。
“你来做什么!”韩十三惊怒交加,“此地凶险,您不该亲临!”
她未答,只凝视着高台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。
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,肩头旧伤因强行催动真气而隐隐作痛,但她站得笔直,如同当年在金殿之上,一人面对百官诘难。
“谢无咎。”她开口,声如碎玉,“你说仁政误国,可你劫粮杀人,便是救国?那些被你迷香控制的士卒,他们也有父母妻儿。你口中所谓的‘百姓’,难道不包括他们吗?”
谢无咎眼神剧烈波动了一瞬,随即化为讥诮:“应行之,你还记得百姓?当年你在朝堂上说‘仓廪实而知礼节’,如今这朝廷仓廪空虚,礼节何存?你辅佐的新君,比七皇子好多少?赈灾银两层层克扣,疫区百姓易子而食——这就是你追求的清明盛世?”
她眸光微闪。
这些事,她并非不知。
只是她选择一步步改,而非一把火烧尽。
“所以我还在朝堂。”她淡淡道,“而你,已经选择了毁灭。”
话音未落,头顶岩层轰然震动!
碎石簌簌落下,紧接着是一连串沉闷爆响——炸药!
整个山洞开始崩塌!
“疯子!”韩十三大吼,急令撤退。
应竹君却未动。
她知道,这是谢无咎最后的局——同归于尽,让真相随烈火掩埋。
电光火石间,她并指掐诀,玲珑心窍嗡鸣共振。
一道虚影自她身后浮现,迎着坍塌巨石冲去——影身替死!
真身则借雨幕阴影,疾掠洞侧秘道。
巨响震彻山谷,烈焰冲天而起,将整片峡谷照得宛如白昼。
撤离途中,她扶墙喘息,右手紧紧按住胸口。
玉佩冰凉,可心窍之内却传来细微裂响,如同瓷器再添新痕。
她低头,一滴血自袖口渗出,落在泥水中,迅速被雨水冲散。
那一夜,她重返玲珑心窍,在归墟殿中盘坐至天明。
香炉余烬未冷,画卷摊开于前,墙上那枚玉扣的影像反复浮现。
她提笔蘸墨,于空白竹简写下七个字:
情不可倚,道必独行。
墨迹干透时,东方既白。
她回到丞相府,依旧称病不出。
午后,一名老嬷嬷悄然入室,颤巍巍跪下叩首。
那是自母亲沈璃闺中便跟随的老仆崔嬷嬷,如今白发苍苍,双手布满褶皱。
应竹君望着她,轻声道:“东西带来了么?”
崔嬷嬷从怀中取出一本泛黄医簿,指尖抖得几乎拿不住:“这是沈郎中……不……”话到此处,喉头哽咽,泪如雨下,“小姐,有些事,老奴瞒了您十五年……可今日见您流血归来,我实在……实在不能再藏了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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